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隐形的拳头

紧接着弹出的消息是:“那如果我现在骂你的话,你会不会去自杀?”

过了“这个阶段”就好了

父母不理解施雯文的痛苦,觉得她得了“疯疯癫癫的精神病”。

确诊抑郁症的当晚,她被母亲大哭着质问:“你为什么要不高兴?为什么这么无理取闹?不就是别人讲你坏话?你为什么不能大度一点?”

与此同时,班主任的态度是:“大家都还是小孩子,很多时候讲话没有轻重,我们没必要把同学之间的一些话放在心上。”

美国学者蕾切尔·西蒙斯曾针对青少年之间的隐性欺凌问题做长期调研,她发现人们对于“非肢体接触”的隐性攻击行为存有一种普遍的态度,即认为这是女孩成长过程中的一种“过渡礼仪”,“等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”。

从受害者的角度看,事实并非如此。

杨思言难以忘记她向父母求助的时刻。

在内心深处,她并不相信“大人们”。在她眼里,老师或家长,都只是一个“虽然强大但很遥远的外在力量”,他们或许可以暂时制止欺凌者的行为,但他们离开之后,在看不见的地方,欺凌者随时可以卷土重来,对她施以更严重的报复。

所以大多数时候,她采取的措施是忍耐。她学会了一套自保措施,试着在观念层面将自己的遭遇合理化,逼迫自己变得麻木,像“旁观者”一样观看自己的经历。她从未在任何被欺凌的时候流泪。

然而,无论她怎么“控制”自己的精神,身体的反应更直接。

杨思言发现,她只要往学校方向走,就开始浑身抽搐,“像一种生理反应”。每周返校时,杨思言会在家里控制不住地哭泣,父母都开始“习惯”她的异常表现了。

某天中午,她拿着菜刀,控制不住地切肉,切得很细碎,嘴里还“嘀咕什么”。母亲看见了这一幕,第一次询问女儿“发生什么了”。

杨思言吐露了部分实情,结果遭到母亲质疑:“你为什么这么软弱?不就是没人和你相处?如果没人和你玩,你一个人不也很好吗?”

杨思言记得,父母信奉“苦难教育”,母亲总说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”。他们厌恶女儿的“软弱”,认为她必须要“坚强起来”,独立克服这些问题。

此外,在这对父母看来,从老家来到成都念书的孩子,遭遇大大小小的欺凌很寻常。他们早就听惯了,将之理解为“必经之路”“只要熬过了就好”。他们也听说过有小孩因为遭受霸凌而退学,所以女儿还能上学,就说明“还是可以了”,不过是“孩子们之间常见的社交矛盾”。

“或许真是我的错”

不光是父母,杨思言也一度怀疑自己。

她说那时她会“自我PUA”——“交不到朋友,别人不喜欢我,也许真的是我有问题”,不然 “他们为什么不那样对别人”。

当她的行为举止被室友嘲笑,她也会怀疑:“是不是我真的很土?是不是我真的需要被改造?”

朱雨辰也反复追问过自己。

在被室友孤立之前,她从未感受过什么“社交障碍”。从小学读到初中,她在班里人缘一直非常好。但分科后,她无法加入集体中任何一个“小团体”,还被室友排挤与厌恶。

作为一名传统意义上的“优等生”,朱雨辰认为,当人们形容一个“完美的好学生”时,这个概念不仅包括成绩好,还包括他应是一个拥有好人缘、受人喜欢的人;而当一个人只有成绩好却在人际交往方面有问题时,“大家就会觉得你是一个书呆子,或者是一个怪人”。

“完美的好学生”变成一个与同学格格不入的“怪人”,朱雨辰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。

因此,尽管理智告诉她,室友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超普通的“不喜欢”,但她还是忍不住反思,“是不是我真的有社交能力障碍,是不是我真的是一个不值得交往的人。”

这份自我怀疑混合着“青少年奇怪的自尊心”,使朱雨辰最终没有向任何人求助,独自忍过整个高三阶段。

上大学以后,朱雨辰在社交媒体平台看到一个有关校园欺凌的帖子,有很多人在帖子下记录了和她相似的经历,直到那时,她才明确意识到,自己经历的远不是同学们之间普通的“社交矛盾”,而是一场怀揣恶意的“校园欺凌”。

朱雨辰鼓起勇气,把自己的故事发到网络中。然而,还是有网友在她的评论区里留言,试图挑出她做得不对的地方。朱雨辰的大学同学鼓励她:“不管怎么说,你是一个校园暴力的受害者,每个人的个性和人际交往方式不一样,这不是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你的理由。”

后来,朱雨辰和很多朋友探讨过校园欺凌的问题,找到了不少“同类项”。当这些女孩试图向家长和老师求助时,得到说法大多是“女孩子之间有这种小小的摩擦也是很正常的”,甚至还有“女孩子天生就是心眼小”的评价。“他们觉得只有几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摁住打,才算校园霸凌。”

蕾切尔·西蒙斯在《女孩们的地下战争》中写道,我们应该对孩子们之间隐性的“另类攻击”行为报以更多的重视以及进行更加明确的界定,“我们需要将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刻定格,大声下定义,这样女孩们就无需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,她们在遭遇另类攻击时才会明白,那不是自己的错。”

“他们变成了另一群人,我不知道该恨谁”

施雯文曾坚定地相信,离开学校,噩梦就终结了。后来她才发现,伤害带来的影响和疗愈伤害的过程都过于漫长。

初三休学后,她没能重返校园。

施雯文坦言,重度抑郁让她的大脑变得迟钝,无法处理复杂的信息。曾经,她的作文常被老师朗读,后来,她甚至无法完整地阅读一篇长文章。别人坐在她身边,给她讲题,她很用力地听,但“听不进脑袋里”。

到了读高中的年纪,施雯文曾试着复学。同学们7点钟到校,她9点才能到。坐在教室的角落里,她明确意识到自己和同学已经是“两个世界”的人,一个“异类”,没有办法融入学校生活,也厌恶回到校园生活。

最终,施雯文放弃了学业。

在内心最愤恨的时候,她设想过无数种极端方式,想惩罚伤害她的人,最终她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,看着施害者继续她们的人生,甚至找到下一个受害者。

施雯文曾控制不住地点开那些女孩的社交账号,看到她们升入高中,晒出丰富多彩的生活,比如去国外参加夏令营、学习化妆打扮,“她们的自拍照真的很美”。

而施雯文还被困着,她用黑色T恤罩住家中的镜子,不想看到自己的脸。

曾经的同学参加高考时,她也待在家里,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,她记得父亲哭得很难过。

他描述了原本为女儿规划的人生:学钢琴、舞蹈,成为“精英”,出国留学,他觉得施雯文“毁掉了”自己心中的那个小孩。

那年的高考结束后,施雯文又一次关注了曾经欺凌她的女孩们的动态。她看到她们每个人都在期待着新的校园生活,有人还出国了,过着父母期望施雯文所拥有的人生。

“所以我不相信天道轮回,她们的生活真的没有受到任何影响。”

被“欺凌”长时间影响的施雯文不是个案,12年过去了,如今24岁的杨思言也感觉到,自己好像被永远困在初一那年。

“我本来是什么样的人,我已经看不清了。”杨思言说,被欺凌的经历重新塑造了她的性格。

在摆脱校园欺凌5年后,杨思言突然患上了抑郁症,她分析,这本质上源于她对自己的不认可。 霸凌者长期的贬损和攻击内化为她对自身的长久批判,她无法接纳自己,试图在各个方面不断改进自己,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度糟糕的人。

如今,她在名校读研究生,曾经欺凌她的人也早已远去,但她还是会经常从睡梦中惊醒,仿佛身边还有一根会戳醒她的衣架。

在朋友眼中,杨思言有点“讨好型人格”,时常因过分在意别人的看法而忽视自己的感受。住在研究生宿舍,她总会控制不住地注意身边每一个人的反应,担心做出让人不喜欢的事情。使用洗手间时,她也时刻注意门外的声响,感知到有人想要使用洗手间的瞬间,她会立刻起身离开,为他人腾出空位。

最近,通过一些渠道,杨思言惊讶地发现,曾经欺凌她的人似乎已经变成“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群人”。他们看起来成绩优异、与人为善、热衷于为弱势群体发声。他们会针对一些社会事件发出正义的号召,“好像变成人群里非常好的那种人”。

“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了,我没有恨的对象,因为他们好像已经不是曾经霸凌我的人了。”

“他们怎么可能什么损失都没有呢”

李亚超曾是一名施害者。

他承认,读小学时曾参与对两名女生的霸凌,而现在,他试图通过帮助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来为自己当初的行为“赎罪”。

时至今日,他已经记不清那两名女生的姓名,但他记得她们的眼睛——被一群男生围堵在厕所门口时,她们的眼神恐惧、躲闪、饱含痛苦。

回溯过去时,李亚超表示,在他长大的湖南农村,“暴力”是孩童之间重要的关键词。村小里的男生以“武力值”进行权力分级,越会打架的男生权力越高,他曾是这样一个男生的拥趸。在他看来,童年时对同龄人疯狂的欺凌像一场“无意识的暴力游戏”。

比如在班级里,“老大”挑中了一个“新目标”,“小弟”蜂拥而上,李亚超混在其中,跟随“老大”对目标受害者进行言语或者肢体上的攻击。他曾短暂犹豫过,要不要这样做,但“大家都动手了”,如果不跟着做,“就好像没办法跟大家玩在一起了”。

李亚超形容自己是“乌合之众”,“当你深入集体,你很难有自主意识,如果我当时能够自主思考,可能也不会参与他们的行为”。

直到几年后,李亚超第一次在网络中看到“校园霸凌”这个概念,才第一次明确意识到曾经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性质。他看着新闻视频里被围攻的校园霸凌受害者,感觉内心被狠狠敲打,“无法原谅自己”。

但他没有勇气跟当年的受害者道歉,甚至没有勇气打听受害者的近况,“真的不敢想像他们之后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”。他也不敢在现实生活中向任何人袒露那段经历,害怕被鄙视。

3年前,李亚超发现了一个“校园欺凌”网络小组,他仔细读完了小组里的每一条帖子,最终决定将自己的经历写上去,想为校园欺凌的受害者提供一些帮助。

他的坦白和忏悔被一些受害者接纳,同时,他也遭受了部分受害者的攻击。

有人愤怒地质问他:“忏悔有用吗?你知道有人因为校园欺凌而自杀吗?我作为受害者没法正常睡觉学习、不敢出门,你们还要来标榜自己。你们这时候发声难道是让我们原谅吗?假借忏悔之意,以为这样就好了吗?”

李亚超被深深刺痛了,他说自己像个战犯。“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原谅你,而你自己也永远没办法原谅自己,但是我也真的不想再一直责怪我自己了。”

盛千秋拒绝原谅欺凌者,她希望他们获得惩罚。

曾经,她一度想过与自己和解,不再纠缠于过去。但就在27岁那年,她无意听到一段转述,那个曾经带头欺凌她的男生说:“霸凌她这件事我觉得我做得特别好,完全没有后悔,没有悔恨。”

时隔十几年,盛千秋重新燃起了强烈的愤怒与痛苦,所有校园欺凌带来的伤害都涌进她脑海里——灰暗的校园生活、抑郁症、失败的中考和她彻底被改变的性格。曾经她是一个“内向斯文的小女生”,如今她成了一个“过分强硬的、走在路上别人都会觉得很凶的人”。

“但是欺凌者,他们怎么可能什么损失都没有呢?”

盛千秋讲述了一件在她心里埋藏已久的事情。

她读高一时,听说隔壁学校的某个女生因遭受全班女生的精神霸凌,喝农药自杀了。临终前,这个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没有告老师。”

3年后,高考结束那天,盛千秋碰巧和这名女生的同班同学坐上了一辆出租车。同学开心地打着电话,聊着对新人生的畅想。盛千秋则忍不住想起,还有个女孩,已凋零在16岁的春天。

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 来源:中国青年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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