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好，我是陈拙。
我最近在网上认识一哥们，在网上晒自己的品质生活：
牙刷有了中分造型；一块毛巾同时洗脸洗澡洗脚，像风干的腐竹；内裤越洗越大，挂在阳台，像一张印度飞饼。
他叫金三下，是个电话销售，在此之前，他曾是个富二代。
钱最多的时候，家里同时有七辆车；90年代，他父亲一场扎金花，能输掉160万。
但当他用家传的致富秘诀闯荡社会时，却陡然发现，这些让父亲一夜暴富的财富密码，都成了谎言——
非但没让他赚到钱，还把他的人生拖入深渊。
这不仅仅是一个破产的故事，而是一个人从发财梦中逐渐清醒的故事。
以下是金三下的口述：
你知道抓钱舞吗？我每一天的工作，都是从抓钱舞开始的。
这是我们老板原创的舞蹈，据说能展现我司的精神面貌。每天公司开早会，玩游戏输的人就要当众跳抓钱舞。
舞蹈动作简单粗暴，扭起屁股，两手做鸡爪状，随着节奏上下左右摆动，抓住虚空中不存在的钱。
老板从不参与游戏，也就没机会跳抓钱舞。我们抓钱，他抓我们。
跳完抓钱舞是小组早会，组长例行通报，昨天谁开一大单，谁赚到多少钱，厉害的同事一天能挣几万。
通报完他就打鸡血，“再不努力，怎么混下去？想想你的父母，想想你的孩子。”这样的话他能足足讲一个小时，而且每天不重样。
他讲完，我开始工作了，打电话给有钱的老板，问缺不缺钱，需要不要贷款。
每天我要打出一百多通电话，绝大多数秒挂，平均一通不到10秒。从早上8：30到公司，搞完早会开始，一直打到晚上9：30下班。
午休时长很短，得争分夺秒地吃饭。公司通常在这时候循环播放一些励志歌曲，《倔强》《最初的梦想》《隐形的梦想》之类的。
“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，带我飞给我希望”，最早来公司那阵子，我每天听着这些歌，下班路上以为自己真有隐形的翅膀，差点被车撞死。
周日照常加班，周六拜访客户。遇上台风，能在家歇一天。
虽然工作时长被扯到极限，真正到现场约谈的客户，每月不到十个，最终成单的可能一个也没有。自己开第一单前，我打过两千多通电话，约谈过二十多个客户。
像我这样的电话销售，和公司签的都是合作协议，有业绩就有提成，没有业绩就什么都没有。
我前两个月都没有开单，每个月到手只有 200元补助。那阵子我几乎崩溃，每天上下班就像一具僵尸。
上班的路上，突然停下不想去了
第三个月开了三单，业绩在全公司排名第七，薪资5万元。
这种跳崖式的起落，往往会引发一种错觉，觉得步入正轨，以后越来越好。那个月我春风得意，走路带风，在办公室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。
可是第四个月，又没开单，到手200元，一切打回原形。
电话销售很累，还要经受痛苦的煎熬和不确定的结果。搞这事的，要么想挣快钱，要么想打一场翻身仗。
我在网上遇到过一同行。他三十五，说自己原来是老板，后来公司经营不善倒闭，负债百万，征信黑掉，不得已做电销。
我们在一家大排档见面，吃了一顿烤串，消费200多，我用花呗分了12期。
抢着付完账了我们还在讨论，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发财？
我一直苦苦追寻一条发财的人生路。
最早发财梦来自于我爸。我们这产铁矿，九十年代初，国家改革，他辞掉税务局的公务员，与朋友一起投身铁矿石生意。
那是当年的风口，卷进这摊生意的，都赚翻了。
我爸搞的是运输，挖出的矿石需要往外省的钢厂运，他就承包那些货运火车，最多的时候，整趟火车几十节车厢，都是他的矿石。
他到底赚了多少钱，我至今也不清楚。只记得小时候，家里曾经有过七辆车。
他说，都是矿商拿来抵债的。后来，这些轿车多半被他送给朋友了。
送给朋友的不止车，还有大哥大。那种一两万块的摩托罗拉，他都随手买来送朋友。所以他走到哪，身边都跟着一群小弟，腰里都别一台大哥大。
上学的时候读《水浒传》，总觉得我爸就跟宋江似的，及时雨，别人缺钱塞钱，不缺钱也塞，就当交朋友。
之所以说他像水浒传里的人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就是我爸爱赌。
有一次他回家，喝了点酒，告诉我前一天玩炸金花输掉一百六十万，让我保守秘密，别跟我妈说。
那时候我还小，对金钱没有概念，长大才明白，这个数字够我在老家房价的最高点买两套婚房。
赚来的钱，多半被我爸挥霍掉，剩下的拿回家到我妈手里。她又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传统中国女人，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花。
结果，我凭空享受了一个富二代的名头，没过上一天富二代的日子。
我不知道发财是什么感觉，只知道每隔两个月，我爸一回家，就要和我传授他的财富密码。
说来说去就是一条，打工没有前途，毕业先工作两年，接着创业，自己当老板，才能赚大钱。
我爸的发财梦实现得太快、太简单。他将成功的要素，一股脑揽在自己身上，时代的红利被轻巧掠过，根本不值一提。
小时候的我，亲眼目睹他的财源滚滚，并不懂得背后的原因。
发财真好，不光是他，他那些小弟和生意朋友也这么想。他们在一旁敲锣边捧我，“这孩子多聪明多灵光，以后一定能有出息，得赚大钱，当大老板。”
还有我的老师们，都笃定我以后能有出息，当老板挣大钱。这是因为每逢新学期，我爸都要逐一请每一位老师在最豪华的餐厅吃饭。
所有这些，都为我安插上一个有模有样的发财梦。谁也没有问过我喜欢什么，想要做什么。这样的对话，在我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直到我读大学，自学弹吉他，自那时起隐约有种感觉，我喜欢音乐，喜欢创作。
可是这种想法刚冒出来，没传进旁人的耳朵，就被自己抹杀掉了。这怎么行，我得当老板。
我以为自己会像我爸一样，很容易赚钱。但其实，一代人坐在一代人肩膀上看世界，很难跳得更高。
我爸的经验告诉我，想从打工人过渡到老板，就要尽快摸清楚一个行业的流程，销售是最好的选择。
2010年，我毕业留在武汉，短暂地做过两份销售的工作，第一份是卖房，第二份是卖软件，但都不成功。
我爸觉得与其这样，不如回家帮忙。于是让我回到老家，在他的矿石公司开车、干杂活。
那时他的矿石生意已经渐入窘境，每个月有活干的天数寥寥可数。他也不着急，整天去玩，去赌。没过两个月，我坐不住了，自己要出去工作。
我又做起了销售，在4S店卖凯迪拉克。入职第二个月，我就成为店里的销售冠军。半年后，我升职展厅主管。
在我们那个小地方，来买凯迪拉克的只有两种人，第一种是土老板，第二种是有点文化的土老板。
两者最大的不同，就是土老板穿得邋里邋遢，腋下夹着包；有点文化的土老板爱穿商务男装，手里提着包。
我从不和土老板讲汽车的性能参数，只是和他们说，“美国总统就坐凯迪拉克”。
有点文化的土老板稍微麻烦点，我会跟他们讲音响，往专有名词往上怼，嘴里吐出越多专有名词，他们越觉得厉害。
汽车销售的工作干了一年多，我辞职了。
在这家店工作，我每月底薪800元，每卖一辆40万的凯迪拉克，提成400元，薪资也从来没有超过6000元，距离老板的差距忒远，发财梦难以实现。
这时候，我已经做了三份销售的工作，可是距离当老板的梦想依然遥远。
我突然意识到，这件事好像没有我爸当年那么容易。除了摸清整个行业的流程，还得抓住时代的风口。
2011年，我发现大城市流行一种叫清吧的酒吧。通常比较安静，以轻音乐为主，有小舞台能做吉他弹唱，没有嘈杂热烈的舞台表演，像是蹦迪场所的反面。
在我的老家，还没有这样的清吧。我和两位前同事商量后，决定每个人拿出15万，在市中心开一座清吧。
我拿不出那么多积蓄，回家和我爸说想创业，开一家酒吧，需要10万，他简单问几句就给了。剩下5万我拿信用卡套出来。
因为没有同类型的对手，酒吧生意火爆，几乎每晚都满座，日均流水大概能达到8000多元，我分到手的净利润一天好几千。
这是我实现发财梦最近的时候。
女儿的小玩具
但是好景不长，开张半年后，市中心地区陆续涌出与我们同类型的清吧。他们的投资更多，店面更大。最多的时候，这片地带同时有七家清吧，最近的就距离我们的店面不足20米。
坚持到一年时，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，找到两个合伙人，说我们必须改变，改成餐吧。那种能播放轻音乐，或者有钢琴的西餐厅，当时在我们这个小城也不存在。
可是改成餐吧，就要继续砸钱，合伙人意兴阑珊，不愿意再往里投钱。我们只好散伙，着手转让店面。
又过了半年，清吧转让，市中心的清吧剩下三家。再过半年，一家都没有了。
在我创业失败后，一位汽车销售的前同事向我发出邀请，去深圳赚钱。
他在深圳有一家珠宝外贸公司，将国内的玉石、玛瑙这些东西出口到国外。
我到那里，还是做销售。没过几个月，我成为那里的销售冠军，后来升职为销售总监，每个月能拿到两三万块钱。
那时，我以为自己又朝着发财梦越来越近了，马上就能自己当老板。
更让我高兴的是，我在那里遇见现在的妻子。她是江西人，独生女，觉得我很有才华，会唱歌，弹吉他，工作能力又强，谈吐风趣幽默。
结婚的时候，我给出10万彩礼，她家还了20万。
春风得意的时候，我也偶尔感到失落。尽管赚到的钱越来越多，发财梦越来越近，我却像是打不满气的气球，内心总是有个空洞，只能横着飘来飘去。
有时，我羡慕那些勇敢拥抱梦想的人，那些搞音乐、搞创作的家伙。他们饿着肚子，却总是像崭新的气球，笔直地飘向高空。
没想到，珠宝外贸的销售工作，竟然是我人生的巅峰，从此以后一直是滑坡。
2017年，父母相继诊断出癌症。我与妻子回到老家，照顾父母，同时撑着我爸的矿石生意。
婚房加装修，将近100万。我刚买完，房价就开始掉，我边还贷，房价边掉，可是我也不敢断供，征信坏掉可就惨了。
我爸鼻咽癌，我妈是肠癌。两个人都要化疗、住院，吃靶向药和免疫治疗药。那时2万多一瓶药，两个人都吃，每月要2瓶。
当年让他发财的矿，已经快挖完了，老家成了资源枯竭型城市。
他的经验再也不灵，一辈子赚的钱数不清，最后留给我的是一屁债。
2022年，父母相继去世，老房子因赌债被法院查封，我负债30万。
33岁时，我已经五年没有正经工作。空白的五年里，我无数次路过街角的琴行，透过橱窗望向吉他和钢琴，始终没有进去，只是一声不吭地走了。
疫情有所好转时，我离开老家决心重拾人生。
女儿一岁的时候，在老家
我想做回珠宝玉石销售，给前同事打电话，没想到他的公司没扛过这三年，已经倒闭了。打听一圈，多数朋友过得都不顺。
去年，我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广州，花费半年考证落户，在广佛交界租下间三室一厅的房，月租3200，请来丈母娘照顾女儿。
我继续关注时代红利，创业风口。
我在广州做的第一份工作是直播带货，卖我擅长的吉他，每天直播，弹唱。
但两个月过去，我只卖出去一把吉他，800块钱，抽成8%，一共64块。
老板熬不下去了，我自己也觉得尴尬，就离开了。我继续每天刷招聘软件找工作，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，结果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。
那阵子，我投的简历不计其数，回复寥寥，答应面试的更是稀有。
因为有过汽车销售的经历，我获得了特斯拉的面试机会。
到了那，发现是三位候选人一起面试。另外两位是留学海归，穿得讲究得体，满脸朝气蓬勃，其中一个还是硕士学历，面试官一来，两人纷纷表达对马斯克的狂热崇拜。
跟他们一比，我感觉自己是来应聘保安的。果然被顺利淘汰。
有一家婚庆平台邀我面试。到场填表格，一起填表的有两位男士，黝黑的皮肤，修长的指甲。看上去，他们自己也缺对象。
我们被安排在包厢里，紧挨着，坐在同一张玫红色沙发上。他们俩一个32岁，上一份工作是互联网大厂的团购买菜项目；另一个25岁，做过贷款公司的电话销售。
我以为凭借自己的销售总监经历，怎么着都能脱颖而出。结果他们俩都说是总监裸辞。到我的时候，都感觉我在抄袭他们。
离开时，我们建了一个群，叮嘱有好出路在群里交流。当晚，他俩一拍即合，要去地铁口卖早餐。
红事不过，白事总该顺利一些。招聘软件上，一位丧葬行业的面试官，头像是举八卦的白胡子大师邀我去面试。
公司的装潢古风，一进门，我就看到大师，因为他头上有一道光。走近才发现，是白色吊灯反射在他谢顶的头上。
他衣着古朴，和屋内的装修融为一体，手边摆着一包口味王槟榔。
我不想告诉他，自己是走投无路才想做这个的，只能说喜欢丧葬传统文化。没想到他一张嘴：“底薪3k，提成另算，经常出去跑，能吃苦吗？”
我能，但他没要我。
绝望之际，我也想过做做滴滴代驾，因为被网上一篇帖子种草了，标题写着“我做滴滴代驾第一个月赚了5万”。
我兴奋地点进去一看，他第一个月被醉汉打了两次，赔了他5万。
当时唯一愿意要我的公司，是一家莆田系皮肤病医院。写文案，薪资四千，这钱只够我们一家交房租的，何况做得是伤天害理的活儿。
好工作不要我，坏工作没法解决我的问题，只有电话销售一条路可走。童年的发财梦，早就随着一轮轮面试的打击，烟消云散了。
我先后做三份电销工作，包括落户、律师服务，还有现在的企业贷款。
起初，我打出每一通电话都要酝酿良久。可是，开场白还没讲完，客户就给我挂了。为了给自己一点面子，我会对着电话忙音讲完开场白。
这样做的另一个目的，是为凑时长，每家电销公司都有最低通话时长的要求，有的是120分钟，有的是90分钟，换算成电话数量，大概是100多个起步。
有一回，我碰到一个好大哥。我打电话过去，他还没睡醒。我说，那不打扰你休息了，抱歉！但我没挂，他也没挂。我听他打鼾打了40分钟，直到他突然“嗯？”地一声，挂掉了。
就算这样，那天撑到下班钟点，我还是只凑够80分钟。
今年元宵节的晚上，我们小区楼下有打铁花表演，我带着女儿下楼看。广场上的人群已经围了三层，没有任何机会挤进前排。我把女儿抱起来，让她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。
人就像打铁花，一边燃烧自己，一边奔向高空，直到熄灭。可是我错过了燃烧的机会，像是过了保质期的铁花，再也看不见高空了。
我有一高中同学，毕业后到外地的工厂打螺丝。那时候，他就像是我的反面，对物质生活只有最低的需求，也没有什么发财梦。
可是这些年，我看着他从工厂的打工仔，一路干到主管，每月两万多，还攒下不菲的积蓄，过得比我惬意。
日积跬步，终至千里，像我这样一直做赚大钱，当老板的春秋大梦，到头来只能被拧巴的现实打脸。
我还会时常想起自己第一次创业的时候，不光是怀念钱，更是怀念那时的自己。
即使我每天都熬到很晚，还要陪着酒客喝酒宵夜，但那段日子让我感到充实。我可以随时拿起吉他，唱我的歌，往音乐的梦想上前进一点点。
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受了。我的人生像是一张皱巴巴的废纸，即使再展开，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平整了。
女儿要奥特曼面具，给她画一个，很喜欢
唯一的安慰是我女儿。
她现在五岁，还没上学。我工作很忙，经常很晚到家，她就会拿小天才手表给我打电话。
知道我辛苦，周末一家人吃饭的时候，还会主动给我夹菜。家里有一块小黑板，每当我在家休息，她就要拿出黑板，教我那些在幼儿园学到的算数和汉字。
偶尔，女儿会展现出超越这个年龄的口才与社交技巧。每当这时候，我就会冒出念头：她要是做销售，肯定比我更成功。
可是我不愿她去做销售，我想让她做个老师，避免一点社会的残酷搏杀。
我更希望的，是她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，不要再做发财梦了。这样起码到我这个岁数，能过上充实、不拧巴的人生。
找工作那阵子，我把我的经历写在社交平台上，获得了很多人的关注，粉丝量很快破万。
很多经历过人生低谷的、和我一样中年失业的，感觉受到鼓舞，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。
还有的人，觉得我很幽默，应该去讲脱口秀。我当真了，录一段，向国内著名的脱口秀公司线上报名，没有回音。
随着关注者越来越多，我也越来越当回事，逐渐把写段子当成创作，甚至写段子的时候，体会到心流的感觉。
但最近，我太忙，工作枯燥，也没心情写段子。更关键的是，没有变现，我很难坚持下去，慢慢地就不更新了。
现在比创作更重要的，还是赚钱。
金三下的老家位于湖北省黄石市。
时代的浪潮将他家推向财富风口，但他父亲将财富随手挥霍掉了。
当浪潮落幕，他家的财富轰然倒塌。
金三下在这样的环境长大，压抑着内心对音乐的渴望，一刻不停地追求财富，经营清吧、电商、直播卖货……他对财富的理解，就是追逐一个又一个风口。
金三下一直很努力，但再努力也无法获得他父亲那样的财富，因为时代风口的眷顾只是偶然，普通人想要刻意追上，太难了。
真正该追的风口，是内心热爱的音乐吧。
编辑：迪恩
本篇6316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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